本文的作者林楷伦在《清晨鱼市与深夜书桌》中,讲述自己作为第三代鱼贩的经历。父亲赌光家产之后,对正在读书的他说,不要读书了,回来卖鱼。对于鱼贩这个职业,林楷伦讨厌过它、拒绝过它,但现在他熟悉它、理解它。
林楷伦以鱼贩的视角,记述鱼市的竞标、商业与人情,除了卖鱼之外还有情感的一面。记忆中对生活和贩鱼永远耐心的阿公;有在台风天卖客人涨价鱼的烂咖仔;他会一边吐槽一边细数身为鱼贩的职业病,也会从行业的角度出一份「伪装鱼贩的指南」,让大家学会怎样买到最新鲜的鱼。即使未到那个海鲜市场,已经可以感触到皮肤上的湿、空气中的咸。
卖鱼和写作,看起来格格不入的两种身份、两种状态,但实际上二者都是生活,最终让他汇聚出这部作品。在文字间,我们仿佛看到某些时刻的自己,一边为生计妥协一边又向梦想靠近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01 身为鱼贩
阿公跟爸都说以后不要卖鱼,好好读书。
后来爸只说,记得要帮家里,要好好卖鱼,没有再提好好读书。
小时候常有人说我很聪明,爸妈会问我要做医师还是律师,怎么样都想不到最后会去当个鱼贩。
我是鱼贩的第三代。从小,餐餐都有海鲜,肉类、菜类可以随便吃,但对于海鲜,家族的人一个比一个嘴刁。没有人爱吃养殖的吴郭鱼,甚至将海鱼分成各种等级。幼年的我最喜欢吃白鲳,那时还没有进口冷藏鱼,煎熟的冷冻白鲳,还小的我夹起鱼肉一定会散开,难以夹成一块。长大之后才知道,冷冻的白鲳得轻轻夹才能成块。
散开的白鲳鱼肉,我不吃,不只碎碎散散的难看,也吃得出细微的腥。
国小营养午餐的肉鱼,我也不吃。“营养午餐的肉鱼有腥味,不好吃,我家卖鱼的。”我跟老师说。
卖鱼的孙子,理所当然。
国中前写过几次“我的志愿”,从太空人、市长到短跑国手,甚至写要继承爸的泡沫茶饮,就是不曾想过要当鱼贩。那太没有雄心壮志,就算我不讨厌鱼腥味,但当鱼贩这志愿太小,小到写出来分数会很低,还会被笑赚不了什么钱。
跟下了班的阿公撒娇拿零用钱,他会从干干的抽屉抽几张一百。阿公的纸钞潮湿,味道像是老旧铝制水壶中沸腾的水。纸钞吸附了蛤的壳味、鱼的腥味,那时我便知道钱的味道有很多种。
爸从右边口袋拿出来的钱是一折蓝蓝红红,最内凹是红色、绿色的百元钞,中层是五百元,外层是只有在我跑腿时才拿过的一千元。我最喜欢拿绿色的一百元钞票,爸的钱是古龙水味,妈妈的钱偶尔有白麝香味,偶尔有向日葵香水味。他们在故乡开了家泡沫红茶店,都市开了两三家。
爸的生意顺风顺水,国小二年级的我问他,一个月能赚多少。他说七十万。
刚开始爸妈在都市开店,平日晚上偶尔会见到他们回来,假日也会带我们兄弟去都市吃饭。但数字游戏玩久了,平日不再回来,除非我要月考,求爸教数学,他才回来。他以为我真的不会,请了家教,他们更不回来了。
后来,数学从装不会,变成真的不会了。
我不会算月入七十万怎么可以玩到离婚,玩到三四家泡沫红茶店收店。
我再也没有假日。我必须帮忙,需要分担家庭经济的责任,我知道。
每个周末,我顾起鱼摊的蛤、蚵、鱼,摊位上的鱼我只认得白鲳、肉鱼、吴郭鱼。我问爸,爸叫我问阿公。
阿公拿起冷冻与现流的白鲳,教我看背上的蓝色与鳞片上的微微虹光分辨鲜度,教我从鱼鳍鱼尾分辨不同品种的白鲳:鱼鳍长且鱼尾如剪刀的,是正鲳;体色偏灰、鱼鳍短的是暗鲳;鱼鳍、鱼尾短短,鳍边形状如流苏是斗鲳。他问我哪种好吃,我说正鲳,暗鲳与斗鲳偏软。阿公称赞嘴刁的我,又拿起白口与黑喉。
每个周末不去私立国中的辅导课,在鱼摊上生物课。虾不选红头,小卷不选红身,春末吃海蛤,养殖蛤不选脱皮,台湾蚵不能卖绿肚。这是阿公鱼摊的第一学期。
没有生来就会卖鱼的人。阿公说卖鱼要学,学一辈子。
爸说卖鱼要学,学一下子。
他们都说以后不要卖鱼,好好读书。
周末卖鱼很累,上课变成放假,同学说你都不用假日辅导真好,我回说要不然你来卖鱼?“才不要咧,很臭。”对,很臭。我闻到我的前臂仍有鱼的血味。当他们这样回时,我会将手掌捂住同学的嘴说:“很臭吗?”“手拿开”,他说,“臭死了。”接下来都是国中生的垃圾话。
国中时,在鱼摊的工作是把鱼拿给阿公称,或是按按磅秤跟客人说价钱,没多做其他的工作,因为我不想当鱼贩,不想多踏一步,踏到杀鱼的台前,拿起鱼刨鳞,用剪刀剪开鱼的皮肉。这些都不想做,我没有说出口。
“你是鱼贩之子啊,得努力一点,不管你是单亲还是什么,你要为你的身份争一口气啊。”当时的导师这样跟我说,埋入了什么责任又什么身份的。我的成绩还过得去,便没人管我要不要出席假日辅导。我的假日起得比上课还早,在空荡无人的清晨市场等到热络,像上课钟响,只不过我是鱼摊上的学徒,被人叫喊。
“很爽喔。”同学常在礼拜一对我说。我又闻了我的手掌。
只有我缺席的假日辅导,教室的空气好了一些。
“干么卖鱼啦?”脸素净、头发抹上发胶的男孩问过我。他约我出游,我不曾说好,每次都说要帮家里。“真的很孝顺啊你。”我笑笑无语。我与他在某个假日午后出游,忘记去哪了,只记得没睡午觉的疲惫让我的脸涨红,天色都没暗,就说我要回家了。
久了,就没人问也没人约。甚至毕业典礼那天,也没人问我下午要去哪。往我家方向的站牌,无人等车,对面往城市的站牌,排满了同学,没有一个人向我招手。他们坐上一班车,另一群再坐上另一班,直到我等的公车来到。我坐在最后一排五人的座位,中间只有我一人。
我睡了又醒,熟悉的路,醒了又睡,直到过站。走了回去。
就算要大考了,前两个礼拜我还站在摊位前招呼客人,缺席卖鱼还会觉得愧疚。我以为我有想过未来,以为我念了较自由的五专 (台湾五年制高等职业教育,招收初中毕业生,修业五年,获副学士学位) ,选了医事技术系,考上证照成为检验师,未来便能离开鱼摊。但五专的课程更松,我刻意排出早上空堂、下午满堂的课表,空堂时,在鱼摊自学鱼之解剖学、鱼类辨识课。
我站在鱼摊,拿起一尾尾冰冷的死鱼,称重刨鳞杀肚,换取更多更多的家庭奉献。
常有客人说我很乖,我不知道要怎么坏。早上起床穿起雨鞋,橡胶的雨鞋闷困了脚,长袜勒紧了腿。久了,腿上有了一圈的黑线。那一圈腿上的黑线像卡在网缝间脱鳞的鱼体。
中午换穿球鞋,上起自己毫无兴趣的微生物学和化学,觉得人生不能这样虚耗,却耗了五年。五专毕业后,转学考上北部的大学。刚上大学,阿公与爸又说周末没人帮忙,能周周回来吗?
怎会说不能。半年后,周周台北、台中来回好累,转回故乡的大学。早上没有课程,下午满堂,“正职卖鱼,读书像放假”,我都这样自嘲。那时,我已经能独当一面站在鱼摊前,招呼、买卖、杀鱼,只差没去批货了。
“还要学什么吗?”我问阿公。
“不用了,学批货要过一阵子。你还要读书吗?”他回。
“要。”我说。
他说,记得要帮家里,要好好卖鱼。没有再提好好读书。
凌晨两三点的高速公路,没什么车,通往那时最热闹的地方——鱼市。嘈杂到嗓门加大,气味纷杂,闻不出鱼臭,千百盏灯照出的世界已无黑暗。我下了货车,踏入潮湿,边走边点头或是捶打他人手臂,几句脏话,都只是招呼。当我习惯这些生活,我就接受了自己是名鱼贩。鱼贩中,有几个跟我相似的年轻人,有老派如阿公的人;有几个会让人想起谁,有几个是他自己的模样?
“读那么高,干么卖鱼啦?”又有人问我。
我更难回答了。“只是工作。”我说。
接下鱼摊时,吴郭鱼一公斤六十元。阿公中风在床,我仍在卖鱼,变了一些,但爸仍然在赌。没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卖鱼,我却每日每夜地问自己:不喜欢又能怎样?
卖鱼卖鸡卖肉不太会成为志愿,也非我志向,非我所愿,但要找个支撑住“家”的方法,便是直挺地站着喊:人客来喔,鱼很新鲜喔。
又几年后,阿公死去,吴郭鱼一公斤七十元。台湾的白鲳越来越少,冷冻的白鲳不复见。我仍然卖鱼,但离开了原生家庭,不在鱼摊。装睡的人叫不醒,爸仍然在赌。为了我的儿女,我得离开。
回想最后一次写我的志愿,幼年的我想,我的志愿是我爸那折现金,但不能这样写,老师会骂。“想当商人,像爸那样的商人。”好险,志愿没有成真。
现在我会吃冷冻的白鲳了,我会轻轻地夹给儿女和自己。我们都吃过现流的白鲳,所以知道冷冻白鲳不好吃。
变成称职的鱼贩之前,我学会了什么工作令我厌恶,同时学会了什么令我向往。既然不爱的、讨厌的都能做好,那还有什么不能做呢?我这么想。
没有出生就会卖鱼的人。没有什么东西,不用学一辈子。
身为一名鱼贩,我很努力,很努力了。
02 职业病
没有一个鱼贩不曾伤过腰。
职业病久了,病也成职业。
每个职业都有职业病。写作写久五十肩,唱歌唱多声音哑。鱼贩的职业病,有的是凌晨起床,很少睡饱饱引起的肝病,或是工作太累了,高热量才是慰藉的肥胖与高血压。但每个鱼贩都遇过的职业伤害,是腰痛。
鱼市里有几个腰打不直的老鱼贩,年轻一辈都知道姿势不正确,老了就会像他们一样,邱伯就是其中一个。邱伯的背和腰早坏了,护腰缠了一层又一层,护腰上黑色的魔鬼毡起了毛球与鳞片。嘴坏的人说他是秘雕鱼,秘雕是古早番薯吃到饱的布袋戏人物,邱伯听到了,就说:“你是在哭喔。”
我觉得不像秘雕,邱伯的身体更像是年老的香鱼,弯折在怪异的地方。
他常跟我说不要喝冰的,对腰不好。我吸一口麦香红茶。
“不信就别信啦,老了你就知道。”我跟他同步地说。
他拿着鱼钩转身,拖一件笼仔鱼,双手各持一钩,上秤。不能弯腰,就用鱼钩当手,根本是双手皆残的虎克船长。我不想变成那样,把冰到牙酸的麦香红茶放在鱼箱上,放到忘记。邱伯称完,换我给鱼主过秤。
邱伯的腰不曾好过,他每天复健:电疗、热敷、针灸,医师叫他休息,但他怎么可能休?这腰要好,得等下辈子。鱼主没有人手能帮邱伯把鱼货搬上车,求我帮邱伯搬,拜托鱼主又没付我钱,干么帮他搬?
“伦ㄟ,帮一下邱伯啦。”邱伯边说边敲自己的腰。
“哎哟,倚老卖老喔。”
我搬了一篓五公斤、一篓八公斤的鱼,都很轻,弯下腰去搬。邱伯称完那几篓鱼,我腰挺直,刚刚两篓鱼让我的腰隐隐酸痛,只能挺直,学邱伯按摩几下。是不是刚刚的麦香红茶让我闪到腰?
邱伯大力地拍我的腰,笑得像是你也会有今天的样子。他将自己的护腰拉起,我以为他要借我护腰,他却只是拉得更紧。
腰闪到了。闪是一瞬间,也是久久累积的爆发。连躺在床上都像是串在铁签上的香鱼。可恶,明早烂咖A一定会说我是秘雕。
你才哈买两齿咧。我都想好这样回了。
冰敷、热敷、肌肉松弛剂。腰一坏掉,连走路都很奇怪。儿女老婆都笑我是鸭子,岳父、岳母说我是唐老鸭(曾几何时唐老鸭是能辨别年纪的角色了)。在沙发上躺,床上躺,地上躺,坐着、站着都能感受到腰部肌肉过度用力的酸,连正躺也酸,侧躺一阵,换个姿势,又抽筋了。
老婆问我搬了什么。
“千斤重担。”我回。老婆以为我在酸她都不分担,回了句脏话。
很酸很酸。我没跟她说,我只是搬了两篓加起来十三公斤的鱼。
我去看了中医,中医师朝头盖骨下针,针头壳能缓解紧张,腰不酸了些。回家仍向老婆撒娇,叫她去帮我工作,撒娇代表自己还是会去。想起中医师也说不要喝冰的,不要碰冰的。但叫一个卖鱼的不要碰冰,不如叫我别卖了。
基于二十号要缴房租、卡费、贷款,每月七号还要缴学费,我不能耍任性不卖。挺着腰都要去卖鱼,做人直挺到过头也得做,跟邱伯一样,痛是一辈子,赚到的钱能花两辈子。天杀的励志故事。
那晚,我八点睡,只因中医师说我太晚睡。肚子挺得高高,像是死去的浮水吴郭鱼。我真恨我脑中有千百个形容自己腰闪到的话语,还不能拿来笑邱伯。
隔天,邱伯看我闪到腰,预备几颗肌肉松弛剂给我,说特别有用。那几颗跟我阿公家常备的没两样,阿公以前常吃。我问邱伯,我阿公有像我这样闪到吗?
他说没有,阿公搬东西时都像深蹲,就算七十几也一样那样搬。
“奥少年。”烂咖A说。他搬货的姿势也很正确。
邱伯把他的护腰递给我。
没有护腰的邱伯,肚子好大,腿好细,像是大贡丸插在两根筷子上。烂咖A帮邱伯搬货,其实根本不用帮邱伯搬,他只是想炫耀自己很会搬,搬完还喊:“再来啊。”
我说不要护腰,邱伯还硬缠。我闻到护腰上的味道,像是我阿公的味道,近似咸鱼,海水的味道,没有腐败。从小闻到大,习惯习惯。我曾怀疑阿公没有洗澡,他过干的身体常有皮屑,原来味道都已卡在皮肤的缝隙,摸过海水仍然会有味道。就跟邱伯的护腰一样,也跟我身上的侧背包味道一样。
邱伯摸完鱼,将湿黏擦在他的腰间。
鱼贩的衣服一定会有鱼味,也没有鱼贩不曾伤过腰,伤过就会学习更好的姿势,我第一次搬鱼闪到腰是那么想。第二次闪到腰,一样的坏姿势。阿公说我这是坏习惯。
习惯很难改,听说要二十一天。二十一天要搬几篓鱼、几箱保丽龙,每个姿势都得正确,怎么可能。邱伯绷紧他的护腰,强硬地抵抗坏习惯,我则脱掉护腰后什么坏习惯都回来了。喝冰的也是,腰痛时不喝,感冒时不喝,病痛快好了,就开始喝,甚至Google“喝冰的会怎样吗”,日本人都喝冰水啊。
我搬完货后,将护腰还给邱伯,他正在杀旗鱼的摊位前喝酒聊天。
批鱼去卖的鱼贩跟在这里工作的鱼主,两者最大的差别是前者回程还要开车,所以不太会在鱼市喝酒,后者则会拿吸管喝啤酒。邱伯常说自己以前劳碌命加酒鬼命,才会伤坏自己的腰。他身体凭着摊位,手旁一罐麦香红茶、一罐金牌,看到我过来,问我:“要喝吗?”
我一罐啤酒就倒,当然不喝。
红茶呢?腰还在痛。
“年轻就腰痛,哎哟,老婆可怜喔。”旗鱼摊的大哥说。
邱伯笑,将那罐快喝完的冰啤酒拿了过来,用吸管吸一口,嘴巴都瘪了。
到底多久没喝了。我说。
邱伯摸着肚子笑,我将护腰还他,他没穿上,对着啤酒空罐光吸空气又吸了几下。
那么爱喝,我想。
他将护腰缠起,不再喝了。
邱伯用护腰约束自己,为了家庭(还要多买几栋透天厝),得继续工作不要松懈。他不是没有钱,而是闲下来一解开护腰,痛更明显。痛变成一辈子,那已经不是习惯,变成像是肚子饿、口渴的日常。
常有人问我,卖鱼又臭又累,为什么还要继续卖鱼?好赚。我这样回。没有说出来那些有点尴尬的话,用邱伯的话说,就是:“要赚趁这时,赚的拿来顾家人一世。”
痛的时候,只能跟每个笑我的、关心我的人说是职业病。怎样不要让自己的腰再受伤?我不想要像邱伯一样。早睡早起,不喝冰水,常去重训。
鱼贩特有的病,不只如此,肝坏死、疲劳驾驶、腰酸背痛手拉伤、白带鱼咬伤、黑鲷刺伤、臭肚刺到痛死。职业病久了,病也成职业。
我腰好了,却发现邱伯的腰更低了。
习惯了就还好。不用问他,也知道他会这么回。
病久了,就习惯了。
我不知道邱伯腰弯弯的看到什么视野,他随即挺直,但挺得过直,会看到鱼市超亮的灯,灯下也没有趋光的虫。那灯太热太亮,看一眼,就算天再黑都留下光晕的残影,腰闪到的我也深受其害。
我裹起护腰,才几天肚子与背上就长了疹子,很痒。究竟要预防腰闪到胜于治疗,还是要缠上腰带再每日每夜敷上邱伯介绍的止痒乳液?起了疹子,又成为职业病。
职业病怎么治?
算钱算到手抽筋,那些痛和痒大概会好些。
03 台风假
台风来临前,每个鱼贩各有各的买进卖出哲学。
烂咖A信奉的就是反其道而行。有时还真会被他给赌对。
台风尚未成形,还被称为热带气旋时,我按三餐看它的动态,不是为了台风假,而是为了台风价。
强台预计五天后抵台,登陆前三天我得先买好鱼货。这是阿公教我的撇步,遇到台风,抓准时机最重要。抓准定置网收网、船期较长的船不得不回航,甚至一些养殖渔业会跟果菜业一样预先采收,我跟阿娥姐都会抓紧这时机大买。
烂咖A则是不会多买,他总说要跟台风假一起放假,赚钱有数,性命要顾。烂咖A不会不知道台风过境后,近海渔业还会影响约四天,而他怎么休也不可能休四天。
“你憨憨的。今天不买,明天没东西。我阿公都有 说。”我说。
“你古早人才跟阿娥、邱伯一样信这套。我那个市场,台风一来都好几天没人,我的摊位还摆泡面、面筋、海底鸡咧。”烂咖A回。
鱼贩虽说是靠天吃饭,但我们还有冰箱。台风未到,海上的巨浪与顾客却先到,好像最可怕的不是风灾,是涨价。顾客跟鱼贩都一样,择时买入,幻想自己买在鱼价的起涨点,只要比别人买到的便宜一点,吃鱼时有这种喜悦鱼便更好吃。
为了台风后的三四天空窗期,鱼贩们大多会预先存货(顾客也会),有时更像是在赌。赌放台风假会无风无雨,客人将蜂拥而来;赌错了,就成库存,要不认赔杀出,要不变成货底自己吃。
烂咖A不是不买,而是在等真正的台风价。鱼量大,一天销不完,第二天就会跌,他在等这个。当大家都超前部署,他会后退一步。大家犹豫不决,他会勇往直前。跟大家反着做,这是他的生存之道。所以,他要不买到最便宜,要不就没有东西可买。
没有东西可买,他会等到真正的台风假。
台风抵台前两天,烂咖A开始动作。他买下那些卖不完、已在批发商冰一天的鱼,也买那些从北部大市打下来、第N轮拍卖的鱼。
对我们这种零售鱼贩而言,会卖鱼不是师傅,会保存鱼才是。但批发鱼贩是反过来的生态,他们的隔夜鱼总是随便乱冰,冰得像是我们的隔周鱼,特别是这种突然大量却无人低接的台风天。眼睛白雾、毫无黏液。“随便啦,卖得掉就好。”一个鱼商说。
烂咖A会接很多这样的鱼,在他的摊位上一盘一盘地喊:“台风没菜没果,来吃鱼,别人涨价我降价。”其实烂咖A还偷偷涨了价。只要客人向前,一犹豫,他会再补上一句:“下个礼拜都没鱼啦,你这盘是最后一盘。”
像是服饰店说这件是最后一件,像每个爱人都说对方是挚爱,每一盘鱼都是最后一盘。但那些鱼说多丑就有多丑,是过季的衣服,是吃饭不出钱的情人,是客人只能说便宜嘛台风嘛将就点的鲜度。
我们常会赌看看台风会不会登陆,会不会有台风假。烂咖A每次都说不会登陆啦,不会有台风假啦。这种台风的生意,就是做前两天鱼价涨价的预先题材。
只要烂咖A买得少少,就代表台风会登陆、吹得连生意都不能做。我则跟他反着做,我认为放了台风假就得煮饭,有人煮饭,我们就有生意。
04 伪装鱼贩的指南
想当内行人,就要在正确的时间,扮装成正确的角色。
基本标配外,内在的展演是重点。
常有人问我怎么买鱼。有些人问鱼的鲜度、去哪里买,还有些人想要变成内行,不要被人看低。
伪装成鱼贩?鱼贩Cosplay?可以喔。我也想写一本《如何伪装鱼贩一次就上手》,但装成鱼贩能买到比较便宜一点的鱼之外,没有其他好处了。
该怎么装呢?先从穿着开始。
首先要有个斜背包,两层三层内里,一层要有魔鬼毡能装手机,防止手机掉入保丽龙内的海水冰、掉到积水的地上;一层要有能放货单的地方。批发市场没人在背后背包,卖方鱼主比较喜欢用霹雳腰包,腰包放了什么?笔、商标纸跟零钱。作为买方的批发鱼贩,用霹雳腰包太小,斜背包才够放每日的货钱。别怕包包沾到鱼的黏液与血水,让它脏,把这些沾染都当成日常,才可以伪装成一个鱼贩,这点不单指包包,连鞋子衣服都是。
可以不用穿雨鞋,但不要穿高跟鞋、皮鞋。不穿雨鞋的批发鱼贩,有每天脚都被水泡白的拖鞋党,还有像刚入行的我,觉得雨鞋太硬而穿运动鞋的人。我们都不怕沾染,工作用的运动鞋面布料干了又湿,附着积水、积血,鞋面网布有鱼鳞不用清,久了网布会变硬就得将鞋丢了。习惯穿雨鞋吧,格菱纹、军靴型,甚至帆布鞋模样的胶鞋都可以。但最正统的还是高过小腿腹的达新牌雨鞋,高筒可以防止后跟踢水和后面走路不看路的鱼贩踢起水花。记得把裤脚塞进去。
如果有这两个配备,鱼贩力已加二十。
至于要不要穿多口袋背心,大众媒体上的鱼贩形象大多是穿多口袋背心,不是那潮潮的战术背心,就只是很多口袋的那种。我能理解钓鱼人需要这种背心,但鱼贩不用,我们有跟哆啦A梦百宝袋一样的斜背包,不需要茄子蛋《浪流连》MV里头吴朋奉的穿着。穿上最不想要的衣服,臭了坏了都没差的那种,冬天穿个防风外套,要让旁人感受到“我来工作,我来买鱼”。
鱼贩的外在只需要斜背包加一双雨鞋。内在的展演更为重点。
先说好,要学学整套。
在水洼片片的拍卖场中,挺胸大步走,踢起水也没差。遇到走很慢的一般民众,大声喊借过,够有勇气就喊:“烧唷!”明明很冷,也要喊得很烫,手上有炭烧火锅一样,他们不让你让谁。看到很多保丽龙的推车要闪,要不然就走得比他快,不要扭捏停在那,旁边的批发商看到你这样,会想:“这人散客。”不是不讲礼貌,只是时间很贵也很少,三点到五点是批发鱼商的精华时间,要快点卖,八点前下班,八点到十二点补眠,下午两点开始叫货,晚上八点睡觉。
什么时间都不能浪费,一有迟疑,事情就会塞车。
节奏继续保持,一到鱼摊,别急着问老板推荐什么,作为一名伪装鱼贩,怎可以要人推荐?先在家中读一下鱼图鉴、鱼月历,不要跟老板讲学名,没人听得懂,先讲俗名,例如肉鱼就肉鱼,不要讲疣鲷;红槽就红槽,别讲银纹笛鲷。
做人可以温柔,眼神务必锐利,看向可辨认的鱼种,直接问:“这多少?”老板说个价位,别问是公斤还是台斤,一问就会让人心想:“你是来市场买菜喔?”批发市场都是公斤计价的,台斤是公斤的零点六倍,如果觉得贵,就说声谢谢走人(可以不买,但务必感恩),如果觉得价格可以,要问是实价还是要灌分,灌分是指要不要加行费,通常是百分之七。
如果没有直接给实价,而是标价加灌分,要暗自窃喜,表示鱼商已将你当成真正的批发鱼贩。在批发市场买鱼问价格,脑中自动乘上灌分是常识,如果要杀价也只能透过灌分的百分比去砍,顶多砍个两趴,鱼商赚什么?赚转手的钱。
在批发市场买鱼,刻意装懂没有好处(应该说人到哪都不要刻意装懂),看马加鱼说土魠鱼,指变身苦说石鲷,很常听到这种笑话,没人会把这种人当肥羊,只觉得很蠢。
想确认鲜度?请动手摸,摸鱼后不要犹豫,将滑黏的手往屁股一擦,擦上衣也行。不要跟批发鱼商要什么卫生纸,够熟就会给你,不熟就“烦欸你”。不能捏、不要压,可以打开鳃盖闻几尾,可以捏泄殖腔闻异味,但别捏鱼身。合格的批发鱼贩,必须在拿起鱼时知道鱼的鲜度,更明确地说,用看的就得知道行不行了。不要装懂,装个样子还可以接受。
当买到人生第一篓鱼,会惊讶为何如此便宜,会觉得自己的扮装幻术骗得了世界了。错,一句话就会毁了你的扮装,一台买菜用手推车就能闻到菜味。
当鱼商帮你打包好,你可以很酷地提在手上(对于批发鱼贩而言,提十公斤的塑胶袋负重走个十分钟是小事),像市场大妈提很多袋反而不酷。可以跟鱼商说打些冰块寄放一下,如果要保丽龙盒还得问有没有漏水孔,有漏水孔就提醒别打冰(除非想让车变成水车)。买太多提不动的话,别傻傻拿推车来推,还拿自己的菜用手推车,弯腰推起喀啦喀啦的轮胎,光想就很逊。
“老板,可以帮忙送到车上吗?AXX—*51*。”飒爽地报上车号,切记,要飒爽。
“哈?”
“*51*,后车门没关,黑色小轿车。”
专业不失豪气的表现,帅且效率。
切记在后车厢放上防水材料,送货的不会管你后车厢会不会淹大水,除非跟我一样已经习惯那样的臭了。
学到这里,恭喜,你已完成伪装批发鱼贩的百分之十五进度。
研究所肄业之后,当兵回来的我花了一两个月学这百分之十五,写起来很帅,做起来很累。选到烂鱼,被偷笑;选到好鱼,没人肯定。
一开始,我连自己的车牌号码都记不得,提着大大小小的塑胶袋在拍卖场走,还被当成散客大户,每个人都叫我帅哥,我还以为我进了早餐店那个只有帅哥美女的世界。穿着会渗水的球鞋,买两个小时,手酸脚湿,买贵被骂,买丑被笑,回到车旁得巡自己的货有没有搬对,几次放到邻车,几次少了一篓。开车时默背车号,将鱼商鱼摊上的鱼默记一遍,拍卖场的拍卖价格当成股市K线图想,边想边开,好想睡喔。天一亮,光直射双眼,醒来,我在哪我是谁,在哪个车道又哪一条路。
对喔,我是正在学习如何装扮成一名批发鱼贩的鱼贩之孙。拿出斜背包里头印有我家商号的“丸峰”商标纸,我学了百分之几了呢?
“丸ㄅ,那个多少?”我问。
“哪个?”他回。
我用下巴点向想要的鱼,他报价格,我说全包。
用钱累积帅气,课金累积熟练度,最快也最好,不要听信什么杀价可以变专业的话。要累积伪装批发鱼贩的经验值不难,每次去采买,记得待人和善,笑脸迎人,最重要的是要潇洒地采买,然后,报出车号吧。
如果你只要买一尾吴郭鱼,别去添乱了。
讲到这,还有百分之几没有讲。如果真的想知道,来找我,说多了必有回响,到时记得买一本《如何伪装鱼贩一次就上手》。对了,伪装批发鱼贩记得要早起,起不来便不要睡,六七点已人去楼空,剩下啄地面碎肉,帮死去的鱼做天葬的小鸟。最后才到的鱼贩要不买到最便宜,要不买到最贵。
伪装的人就像是伪装的,正确的时间扮装成正确的角色,穿上批发鱼贩的迷彩,买鱼去吧。
本文摘编自
《清晨鱼市与深夜书桌》
作者:林楷伦
出版社:中译出版社
出版年:2023-3